清晨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,在斑驳的树影间跳跃。我站在老式居民楼的三楼窗前,望着楼下那个佝偻着背给自行车链子上油的身影,忽然发现父亲的白发又多了几根。油渍斑驳的工作台上,那辆陪伴我们二十年的凤凰牌自行车安静地立着,车铃早已锈蚀,却仍挂在车头摇晃。
记得初中某个深秋的清晨,我裹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,听见窗台传来"咚"的闷响。跑出去看见父亲正跪在水泥地上,军大衣沾满泥浆,像只笨拙的企鹅试图扶起被大风吹倒的自行车。他后颈的汗珠顺着皱纹滚落,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珍珠。那天他再没让我挤早高峰的公交车,从此每天天不亮就听见厨房传来剁菜叶的声响。直到毕业多年后,我才知道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,在菜市场抢购当季的菠菜,只为让我多喝两碗清汤面。
初三那年流感肆虐,我发着高烧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。父亲用酒精棉球擦拭我滚烫的额头时,我看见他手背上结痂的伤口——那是前天替我抢回被熊孩子推倒的作业本时摔的。他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保温桶,里面是熬得浓稠的鸡汤,汤面上浮着金黄的荷包蛋,蛋壳上还沾着晨露般的白霜。病愈后我才知道,那天他冒雨骑车去三十公里外的乡镇买药,回来时车轮碾过水洼,在裤腿洇开深色的水痕。
高中住校时每次月考失利,父亲都会在周末清晨推着那辆老凤凰来接我。他总说车篮里装着"解药",打开却是温热的豆浆和油条。某个暴雨突袭的清晨,他脱下军大衣裹住我单薄的校服,自己却浑身湿透。到家时我才发现,他右肩的衬衫被雨水泡得发胀,像朵倔强盛开的墨梅。那天他破天荒没有给我讲大道理,只是蹲在院子里用竹竿挑水,水珠顺着皱纹滴落,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小的坑。
去年冬天整理旧物,在父亲工具箱底翻出个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奖状。从小学跳绳比赛到高中物理竞赛,每张纸片上都盖着"优秀"的红章。最底下压着张1998年的高考成绩单,数学成绩栏的"142"被红笔重重圈起,旁边写着"继续努力"。原来他早在我察觉前,就默默收藏了我所有成长的路标。
如今父亲的工作台已换成智能手机和降压药,但凤凰车铃依然挂在门后。上周他教我用手机视频通话,镜头里他笨拙地比划着微信发送键,像在教孩子认字。暮色中他转身取下车铃,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。我突然读懂了这个固执的仪式——每个清晨他依然准时出现在门口,不是要送我去哪里,而是要把岁月碾成细碎的星光,轻轻放在我必经的路旁。
暮色渐浓,父亲开始收拾工具箱。我忽然发现,那些曾经让我不耐烦的叮咛、唠叨、甚至偶尔的严厉,都像老茶般在时光里沉淀出温润的回甘。原来父爱从来不是惊涛骇浪,而是细水长流的浸润,是岁月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渔火。当我学会把车铃系回父亲的车把上时,才真正明白:我们终将接过生活的车钥匙,但永远传承着那份沉默如山的守候。